窗帘 04
秋天似乎转瞬之间就结束了,很快就到了我最不喜欢的季节。也是在冬天开始的第一个星期,我收到了另一个能让我更加讨厌这个季节的消息。
坐在空荡荡的电车上,冬日的景色不断被置于身后。浅碧色的海浪冲刷着海岸线,泛起的泡沫褪去之后马上再次浮现。就算火车轮驶过铁轨接合处的声音再过响亮,我似乎还是能听到波浪袭来的声音。哪怕列车已经进入了长长的隧道,窗外的一切都只剩下了黑暗。
A市是个很安静的海边小城,不说和T市这样的大都市比,就算和最初的家相比较,声音在这里都格外得少。从车站走出的时候,眼中的一切都仿佛还留在上个世纪末。无论哪一次来,时间在这里都像是曾经停滞过一样。生锈的路牌,剥落的墙漆,水蚀了的石台阶,还有褪色了的彩色玻璃。一切都像是未曾前进过,只是在原地守候着什么。
地方医院的白墙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污渍。走在略显狭小的楼梯上,消毒药的味道刺激着我的神经。前台的护士似乎看出了我不是本地人,在带我去病室之前嘱咐了很多事情。
他的病室在四楼,一条走廊靠近终点的地方。打开房门的时候,首先和我视线相交的是身着灰色衣服的中年女人。一时间我只能看到病床的下半部分,继母坐在病房的窗子前,看着我沉默了两秒。接着她站起身,默默地从我身边走出了病房。
在向前踏出一步之前,我稍稍有些犹豫。背后房门锁自动合上时,我才走向能看到病床全貌的地方。
父亲就在那里,他直直地看向我。
“小悠。”他的口鼻之间连着辅助呼吸器,长长的输液管隔在我和他之间。他用干裂的双唇,唤着我的名字。
“爸。”我坐在刚才继母的座位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让我感觉有些不自然。
那一刻我终于注意到,和半年前的会面相比,他已经衰老得不像样子。脸上丛生的皱褶,泛起灰白的头发,连他露在被子外的右手都那么干瘪而无光。
就像明明一切都被封在琥珀之中,唯有他是个例外。
“医生怎么说?”我把塑料袋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上面已经有一个装着水果的果盘。我一边问一边看向脚下的垃圾桶,黑色的垃圾袋里有刚刚削过的苹果皮。
他像是很费力地举起右手,向着自己太阳穴的地方指了指。
“这里,”他嘴里发出的词语有些不清晰,“有个肿瘤。”
电流从神经传递到全身,我感到自己不禁颤抖了一下。
消毒药的味道忽然变得特别刺鼻,白色的床单在那一瞬间显得太过刺眼。我原以为时间能够解决一些问题,到头来我却只是围绕着一颗即将走到终点的恒星,无限地在转着圈而已。
“很严重吗?”我装作很镇静,拿起一旁的水壶。玻璃杯里已经没有水了,我尽量凑过去,将透明的液体慢慢注进杯子。
他没有回答,等到我倒完水,才发现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
“小悠……“可能是病变影响到了他的动作,他发声起来感觉总有些困难。
“对不起。”良久之后,他才终于接上了第二句话。
我看了看他干裂的双唇,接着我挪挪椅子,端起玻璃杯,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慢慢让他喝下一口水。
“干嘛道歉,”他闭上眼喝水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过得又不是不好。而且,你现在还这种状态。”
他的头稍稍向后倾了一下,我收回了端着杯子的手。他没有继续看我,而是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不只是……你。”他断断续续地说,“还有,你……母亲的事。”
字句传到我耳中的时候,刚才那些刺激神经的感觉就消失了。我轻轻放下杯子,感到自己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你这九年一次都没去过吧?去她墓前。“
父亲重新看向我,然后点了点头。
“所以说不用道歉了。”我短短地叹了口气,“你没做的,我会去干的。”
他的视线忽然也柔软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么阴郁而刺人了。
“要我帮你多说句话吗,还有不到半个月了。”我回看向他,我想把事情弄得尽量简单一些。
“啊……拜托……拜托你。”他很努力地,从喉头发出声音。
“知道了,我会跟她多提一句的。”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结局变得清晰的时候,重量有时候反倒没有那么让我感到害怕。
“友希,友希呢?”他忽然又问。
有种并不尖锐的痛再次袭来,我深吸了一口气。
“去国外了,今年就我一个人。”
“哦……”他发出像是有些失落的声音。
“没有别的了吧?”我忽然有些不想继续坐在这个空间里。
他的视线有些吃惊,沉默两秒之后他表示肯定地眨了眨眼。我重新扶他躺下,帮他盖好被子。他很安静,像是个听话的孩子。
“多保重。”我对他说,脚步开始朝着房门口而去。他没有说话,只是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走出病室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走廊比来时宽了很多。继母站在靠窗子一边的地方,看到我出来,我和她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失尴尬的微笑。
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她的时候,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爸,他吃苹果喜欢不削皮的。”我淡淡地说。
我没有等她作反应,就将她和病室都留在了身后。
*
新家的落地窗外,有着桃树的那家人的房屋里,又亮起了柔和的灯光。我关上了客厅的灯,久久伫立在玻璃前。
冬天的日落总是很早,将电源切断之后,外面那灯光就看起来更加显眼。那灯光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很像是午后开始西沉的阳光。像是在九月的末尾,天气还没有转凉的时候,会看到的带着刚洗好衣物味道的阳光。
她就那样牵着我的手,走在河岸边的小路上。她连衣裙的裙摆时不时地碰在我的腿上,另一只手偶尔按住要被轻风吹掉的草帽。
远处的群山层叠展开,越往视野的远方就变成越淡的暗青色。白杨树的树梢被风吹动的时候,我和她都会停在那墨绿色海洋的浪花声中。
“小悠,不知不觉,你已经比我高了!”
草帽的帽檐下,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她开心地说。
我打开手机,昏暗的房间之中屏幕的亮光有些刺眼。和友希的聊天止在几天之前,两个人每次的交谈都只有寥寥几句。
“我平安到维也纳了。”
“知道了。”
在我简短的三个字旁边,“已读”的标记也显示得很清楚。我思考良久,把消息栏里刚刚打出的一句话又全部删掉。
那边现在应该正是午后,就和那些记忆中一样,还有着温暖而柔和的阳光。还有远处教会黄金色的尖顶,还有悠扬回荡的钟声。
桃树人家的窗户被静悄悄地关上,很快那份淡淡的灯光也消失了。
我拉上窗帘,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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