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1999年12月
热水从头顶上倾注而下,赤裸的身体被温暖所包围。浴帘一侧的狭窄空间里,美代子静静站立在淋浴头之下,让被加温的液体驱逐掉一天的风寒。水打在肌肤上的声音渐渐唤起了疲惫,意识随着蒸腾而上的水蒸气的包围也开始变得朦胧起来。她闭上眼睛,前发上滑落的水珠顺着鼻梁和脸颊之间的空隙,一直流到显得有些苍白的嘴角旁边。她用手撑着米色的墙壁,试着放松全身的力量,双肩下沉的那一刻,就从嘴中呼出长长的吐息。
比起身体上承受着的,更多事情是郁积在心中,就算将表面的皮肤洗净,终究心中的黑暗还是不能洗清。
而美代子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她关掉了水,拿起浴巾开始擦干身子。热水一旦停止,寒冷转瞬就开始将狭小的空间占领。她的动作很快,很熟练地把浴巾裹在身上,走出了浴室。
美代子习惯随意地将衣服都扔在一起,衬衫、裙子、背心、内衣和外套全部都堆在单人床上。因为逐渐熟悉了不在所谓的家中生活,一切都似乎相当自然。
房间里毕竟要比外界要暖和一些,穿上其他的衣服之后,美代子准备把外衣挂起。在她拿起衣服的时候,从外衣口袋里掉出了白色的物体。那是不久之前她随手放进口袋里的手机。
她再次打开手机的翻盖,画面还停留在刚才没有读完的信息。退到收件箱的时候,才发现除了那个只会告诉她不用回家的人,来自其他来源的信息几乎是一件都没有。列表上清一色是同样的几个单字,好像是在记录同一处伤口,在被反复撕裂时所留下的痛楚。
十七年前,美代子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出生在城市另一侧的某个病房之中。那个时候她只有刚刚好3公斤重,也只能发出一阵阵哭声。从温暖的地方种被力量推动而出之后,新生的她感到了寒冷。然而马上就有更加温暖的事物将她的身体包围,渐渐地让她重新回归进已经变得更加明亮的那片影子。直到再次醒来,由血液而产生的契约让幼小的意识开始明白,那就是有着温暖的归宿。
而这样的温暖,到了美代子能够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世界的时候,已经快要消失了。
美代子的姓氏是田谷,对于他人来说这是个让人艳羡的姓氏,而美代子不知有多少次祈愿着若是不生在这样的家族有多好。
田谷家族的发迹要追溯到几代之前,经历了将近百年的浮沉和博弈,如今田谷家已经不仅仅是本地有名的巨富,在全国的不动产业界也完全能够排进前列。也许仅仅这些还不足够,在十年之前的那段时间,当同样竞争着的家族一个接一个因为泡沫的破裂而衰退下去的时候,田谷家却居然奇迹般的保留了大部分的有生力量。即便是接下来的几年依然在萧条和不景气的泥潭之中挣扎,田谷家却也早已甩开当年同等级的对手,有着更多自我保护和继续发展的资本。坊间和业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流言与猜测,想要去解明他们逃过这次劫难的秘密。然而当中央街上的行人抬起头看到大厦上的标志的时候,心中所能留存的感情也便只剩下感叹和羡慕。
直到有一些岁数之后,美代子才渐渐理解到自己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也理解了为什么当同年的孩子看着自己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种不自然的目光。本能在驱使着她一点点走向更多其它的世界,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并非是别人将他们的世界封闭,而是自己的世界被锁链和铁网所缠绕,想要走出任何一步都开始变得困难。
或许终究冲出牢笼是很难的,美代子逐渐认清了现实的一小部分面貌。那个时候,年幼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对于沿着常理去行走的人来说,应该都会去在自己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着能让自身感到温暖的事物。于是她想要去追寻本来就是应得的,应该留存在血缘和家族之中的那种依靠。无论联系在其中的羁绊有多少,那时的她还希望确实地感受到。
于是她向着满是荆棘和尖石的山坡滚落下去,不断地在路上受伤,最后坠落进冰冷而孤独的深渊。
无论季节的交替,宽敞而明亮的房间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窗外的昼夜在不断变换,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她呼唤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她苦苦地从月圆等到月缺,他们带回来的不是快乐和温暖,而是疲惫和寒意。当他们牵起她的手的时候,她能看到是几乎是毫无说服力的笑容。即便是自己的房间变得越来越漂亮,放满了他们认为自己会喜欢的东西,美代子终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遍遍地数着空虚度过的时间的数量。
想要接近她的人也不是不存在,不如说数量也同样多到让她吃惊。然而仅仅在初对面的不久之后她就开始明白,双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已经相差了太多。随着年龄的增长,美代子也逐渐受到了更多的关注。然而这些目光里,却没有什么值得让她去回应的视线。大家都在关注着的是她来自怎样的家庭,都在看着她一天天变得亮丽的外表,都在意着缠绕着她不去的流言蜚语。声音也不断地响起,从铁丝网的上方如同豪雨一般倾注而下,将独自站立着的美代子淋湿。就算闭上眼睛,话语也从周围的旁观者的口中,不用负担任何责任地说出。鼓膜的振动只是一遍遍地通过神经向大脑传达着,以心传心这件事已经太过困难的事实。
就像刚刚进入高中的射箭部时,社长听到是美代子要来加入的时候,说过的话,脸上的表情,身体的动作,还像是在昨天一样清晰。
「……哎呀,真是没想到呢,只是听说一年级有个田谷,我还在想是不是那个田谷,果然真的就是啊……」
「……田谷也喜欢射箭吗?是不是有练习过的经验?以你家的条件应该不难吧?……」
「……你能加入当然很开心啦,这下子应该射箭部不就在学校就要人尽皆知了吗?……」
美代子当时是否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呢,她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很多其他社员的话语都不再听得清,只听见了羽翼被折断时的响声。
被用着自己不喜欢的外号,带着令人嫌恶的亲昵态度接近的同学。美代子背对着他们做出每一次回应的时候,似乎只是让背道而驰的距离扩大了而已。
「……那就是田谷家的女儿?好像是4组的吧?诶,意外的打扮的很土气呢……」
「……那种大家族的孩子不是一般都用车接送的吗?怎么她还老是坐电车?……不会是想要故意接近人吧……」
「……明明连基本的东西都不懂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反正肯定早就和其他的人做过各种事情了吧……」
一开始的时候,一笔带过的谎言和故作姿态的笑容还能勉强当做守护自己的护盾,渐渐地这些动作也开始失效了。
美代子偶尔会想到,这是否也是一种因果报应。是否自己前世是那个只能用着红蜡笔在墙上刻画着绝望的“对不起”的孩子,或是更加残忍地将墙壁封死的那个母亲。无论自己是哪一方,被遗弃的蜡笔至今都没有人发现,似乎也不会再有人接近。大门被生锈的南京锭封死,无论里面留存的什么都逐渐风化腐朽。
于是她渐渐学会了,生出一个冰冷而无法触摸的壳。在意识到反抗并没有什么意义之后,美代子只能退回到最后的防线。至少自己还活着,她告诉自己。至少不管怎么样明天自己也依然活着,她很多次告诉自己。
然后渐渐地,四周的嘈杂终于不再朝向着她。纷乱的声音,复杂的事情终于也抛弃了她。午休的时候,独自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空白的桌面,听着附近的女生群里传出的情爱故事和笑声,美代子却不知道该把心中的感情定义为什么。她开始变得与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起来。在教室中也好,在电车站的东南口也好,在列车车厢中也好,在自己的房间门前也好。就当她以为终于能够逃脱出那些目光的围剿,拥抱只属于自己的孤独的时候。也许是早已注定的命运,再次将她拖进更深的黑暗之中去。
那是一年前,同样是个寒冷而阴沉的冬日,美代子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时已经快要到晚饭的时间。她平常并不愿意打开电视去看那些无趣的娱乐节目,或是充斥着下水道和附近的小孩子之类的市民新闻。然而那一天她已经无法忍受突然又开始变得嘈杂的旁观者的流言,那些风言风语不断击打着她已经为数不多的自尊心,让她不得不去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那个时候的普通家庭来说显得过分宽大的电视屏幕上,映着的是在十数年之前大人的世界里所充斥的黑暗与罪孽。隐藏在法律和道德之间的灰色缝隙里,也许在大众的梦想破灭时能够躲开注目的视线,却终究在某一天从内部爆裂开来。画面上那个名义上是自己的父亲的人正露出无奈而憔悴的表情,声音和动作都被淹没于麦克风和录音机的潮水之中。当美代子睁大双眼,看着头发稀少的评论家罗列出一条条的猜想的时候,她感到明明心里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却一点光与热都感觉不到。
有些事情,并不是美代子不去承受,就不会压在她的身体和心灵之上的。她很清楚,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这一次她只想逃离,哪怕只是欺骗自己也好,她也想从无处不在的目光和话语之中逃开。她开始不再每天回家,只有无人的夜里才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在自己的座位上时也用着耳机封闭自己,放学时等到所有人都走出教室之后才最后离开。休息日就在射箭馆和四处的酒店游离,在陌生和无关心的人流之中穿行。偌大的城市里,并不一定每个人都认识她的面容。家庭也受制于繁琐的大人事务,更加对她的一切放置不顾。美代子就在这样的每一天寻找着夹缝,等到自己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
也许数年之前她还期待着阴云的缝隙之间能够射入一点点光芒。现在她知道,如果不等待凤仙花果的外壳打破,就永远不能留下再生的种子。
「别再触碰我了。」美代子曾经无数次这样说。在自己的心底,朝着四周看不清的黑暗,和笼罩在通向明天的路途上的迷雾,她无数次地这样祈求着。
美代子再次看了看映在手机屏幕上的那几个单字,她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感觉是否叫做麻木。静静地清空了收件箱之后,美代子将手机关机,随手扔在单人床的一角。
没有人会在意她如今正身处在哪里。通讯录里除了那几个只有称呼意义的代号之外,也没有用来联系的其他人。当与世界的联系被切断,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之后,如今的美代子反而会感觉轻松很多。
她关掉房间的灯光,躺倒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没有一点睡意。
四十厘米的窗外是只属于城市的光,在这里看不到原本的夜空,被地面和高楼所反射的亮白和昏黄色已经遮蔽了自然的造物。
也许走到郊外就能看到那些遥远的恒星了,她有些漫无边际地想着。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单人房里一片寂静。城市明天也将继续屹立在这里,地球也依然在旋转。还有几天就是圣诞节和新年了,不知在何处的某个人也一定做着节日的准备。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抛开心中的不快,期待着新的一年带来新的希望和幸福吧。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十年实在是太过寒冷的寒冬了,温暖的春天是该来临了。
美代子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过分柔软的枕头里。她没有流泪,只是感到一阵空虚。
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日,距离圣诞节仅仅不到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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