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约
1443年寒月季第74天
塞尔福特回头看的时候,“托莉”已经自己走回到马棚里去了。托莉是一匹三岁的矮种马,也是这小镇上唯一的旅店“黄昏橡树”里为数不多的三匹马之一。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搓了搓因为忘记戴棉布手套而变得通红的双手,准备向旅店的正门走去。
作为一个生在大陆南方的人,能在这国家的北方边境度过三十余年的生活,想来塞尔福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年依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为了闯出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几个同乡人一起坐上了西迁的马车。一路的流离之后,他最后到达的却是北方边境的亚特林镇。这里地处帝国的北部边境,除了相对温暖而短暂的夏季,大部分时候眼中都只能看到连山的常青树林和覆盖与其下的白雪。这里居住着的人们过着南方人无法想象的生活,每天的一切就如同被皑皑白雪封住了一般,时间的流动在这里都变得寸步难行。然而等塞尔福特意识到的时候,皱纹已经攀上了他的脸庞,灰白也从周围染到了他的头顶上,就连双手的皮肤上也开始透出苍老的痕迹。
但是塞尔福特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感受到生活的变化。在这个冰封的小镇里,他能做的事情几乎仅限于那几件而已。抑或着说,要是某一天他不能清扫马棚,搬运草料,洗净马车的话,就连晚上坐在屋里喝的那口蜂蜜酒都会失去味道。伐木工人们吆喝着走过碎石的街道,进入酒馆之前时,往往会和在一旁忙碌的塞尔福特打声招呼。即便那个外号也从“塞叔”逐渐变成了“老塞”,他的每一天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隔壁院子里那只老公鸡打鸣之前醒来,在旅店的大铜锁扣紧的声音中入睡。偶尔去参加某个老猎人的儿子的婚礼,或是看着那些新出生不久的生命在雪原里嬉戏。那就是他的一切,他手中所能拥有的一切。
塞尔福特踩在酒馆门前的石板地上,推开为了阻挡寒风而紧闭的桦木门。一股混合着酒与松木的味道合着火焰的温度一齐扑到他的脸上,酒店老板那标志性的笑声也同时灌入他的耳中。
「哈哈哈哈,那你可保证不了,那些京城人心里想的事情怕是鬼才知道啊。」“黄昏橡树”的老板霍利抖动着他棕红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中映着房子中心里火坑上的红焰,从被连成一体的胡须所覆盖的口中发出感叹的话语。看到塞尔福特进来,他只从擦吧台的动作中停下抬起头看了一眼,便又回到了清理作业之中。
「哼,这还想不明白。你知道最近往亚特林走的马车有多少吗?」坐在火边用着不屑的语气的也是酒馆的老熟人,退伍军人菲克斯。他尖锐的眼角中流露出一点凶狠,高挺的鼻梁因为酒力和火光略显发红,向一边扬起的嘴唇里说出的是不羁的话语。在塞尔福特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将视线从酒店老板那里转了过来,有点散乱的棕黄头发抖动了一阵。菲克斯似乎觉得塞尔福特是个不错的话题帮手,连忙向着他举起手中的酒樽,「老塞你也劝劝红头发,啊!这仗是怎么说都得打,我是为他儿子好。」
塞尔福特拉过一把凳子,隔着火坑坐在菲克斯的正对面。寒气还没从他身上溜走,他连忙一边伸手驱除寒意,一边因为中途加入话题发出疑问:「怎么回事,要和北面打仗?」
菲克斯饮下酒樽里剩下的一口烈酒,拿起了放在身旁的酒壶,有些得意地说:「老塞你可是不知道,红头发脑子不会转的。北斯文基这两年连那些老猎人都差点被征丁了,现在又在顶着冬天运粮食,肯定是要打起来了啊。」
塞尔福特没有回话,他其实也并不理解菲克斯口中即将到来的战争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只能抬起头望向红头发霍利,后者也恰好收起了擦桌布,呵呵笑着面向了谈话的方向。
「你可别信他的,老塞。这家伙喝多了真的是什么都敢说,嘴都不拦着的。」霍利说着,方正的脸上却没有责备的意思。霍利的儿子在领主的军队里当侍卫兵,别说塞尔福特,只要常来黄昏橡树的人都知道这点。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啊红头发。」菲克斯再次转过身去,提高了点嗓音,「敢不敢打赌,桑布斯山脚雪一消,春藤季一到,两边就得打起来?敢不敢?」
相对着的霍利再次爽朗地笑了起来,完全没有被菲克斯的言语影响。
「你可消停点吧,菲克斯。我可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盘,这赌我可不接,哈哈哈。」他颤动着自己的红胡子笑着。
菲克斯有些失望地转过头,说着「嗨,这人是真的没趣。」,将刚倒进酒杯的酒一饮而尽。接着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直直向着吧台走去。塞尔福特看着菲克斯的背影,心中还想着刚才他说的战争是怎么一回事。这对他来说是听上去很遥远的东西,在自己的生命中似乎不会出现那种大的纷争。所以他需要花时间去理解,但以他的智慧又不能摸清其中逻辑的联系。当他挣扎了一下终究放弃了的时候,菲克斯已经付完钱离开,顺手关上了酒馆的大门。散发着松木香的酒馆里只剩下刚刚收起银币的霍利和依然坐在火旁失神的塞尔福特。
「怎么,老塞。」霍利看到塞尔福特的样子,又不禁笑了一声,「你又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了。」
塞尔福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是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他那么一说,我就一下子懵了。」
「你就别操这些心了。」霍利用像教育小孩子一样的口气说着,「真打起来再说打起来的事!」
说着他从吧台走出来,将刚刚菲克斯忘记拿回来的酒杯和酒壶从地上收起。他看塞尔福特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就将酒杯换到和酒壶同一只手上,绕着火堆走到塞尔福特身旁,用稍显浑厚的左手拍了拍塞尔福特的肩膀。
「真的要和北面打起来吗?」塞尔福特抬起头,刚才的一段时间只让他心里生出了对未知的不安。他只听说过战争的事情,但要是战争发生在这北国的边境,他根本想象不出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北方的洛伦佩特国曾经世代与这一侧有过争斗,但最近的和平也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了。至少,在酒馆里偶尔出现的说书人和吟游诗人,是这么告诉塞尔福特的。因此他无法推测战争的意义,只从那些过去的诗篇和歌谣里,他听不出什么直观的东西。所以他才会这样问询霍利,只有这个和那个年轻的自己一起成长到现在的人,才能说出真正让他安心的话语。
「你干好自己的那份活就行啦。」霍利的眼神比刚才看菲克斯的时候要柔软很多,「不会有事的。」
「哦~哦。」塞尔福特连忙点头。在他心里能够干好自己的工作确实就是全部的安慰了,这样的话语比任何其他东西都足以让他信服。
霍利拿着酒具慢步回到了吧台后面,酒馆里又只剩下了火焰的毕剥声。塞尔福特不再想那些对他来说难以捉摸的东西了,但却忽而有些奇妙的感觉。
他已经记不清来到北国有多久了,可能有四十年,五十年或者更久。他刚开始在黄昏酒馆做马夫的时候,霍利还不叫红头发,甚至还只是个连马都坐不上去的小毛孩。那时霍利的父亲,老安布里奇还会坐在雪融之后的院子里看孩子们玩耍的样子。而如今,他开始记不清自己南国故乡的模样,就连身置北境之后身边的人们也已经换了一代。
他有个梦,曾经在某一次和长大之后的霍利谈起过的梦。如果有一天他不再能承受住桑布斯山上下来的刺骨山风,他想乘着马车,带着自己平时根本花不出去的积蓄回到南国去。说的更加直白一些,他想将自己的身体交还给予自己生命的那片土地。哪怕在亚特林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曾经的预计,哪怕他的身体可能早已不习惯南海的潮湿与燥热。但有的东西可能真的是刻印于魂灵之中,即便时间再久也不会磨灭。
当时的霍利说着,若是有朝一日,塞尔福特快要迎来属于自己的终点了,他会自己驾马车载他前往南方。塞尔福特虽然没有什么智慧,但他明白那是属于年轻的霍利想要离开这闭塞的小镇去往新天地的野心而已,就和自己当年来到亚特林的动机一模一样。而等到霍利结婚生子,继承下酒馆,老安布里奇也已经魂归他世,这一切的一切就越来越只像是个梦想。
而刚才关于战争的话题,却让他忆起曾经来到酒馆的诗人的故事。那个年轻人嘴中流出的传说里,有一个因战争失去了家园,在居无定所的难民中艰辛生存,最后却在大陆的另一个国家成为了英雄的传奇。塞尔福特自然不期待也不相信自己会成为英雄,只不过他有限的思考里却有些很奇怪的东西。而且在刚刚的对话之后,那些古怪的萌芽悄然生出了一片叶子而已。
那片土地的呼唤从来没有离开过,塞尔福特感觉它会持续到自己走进坟墓为止。数十年来,他几乎从来不期待生活有什么变化。然而他有种预感,这看似无尽的日常连锁就要结束了。
而这份预感,甚至比那份来自心灵深处的故乡的呼唤还要强烈。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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