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1999年 12月

冬季正在一点点地将整个城市占据，气温逐渐降低，直到在符号之前的数字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位数。虽然气象台因为从山中移到了海边，记录的数据开始逐渐上升，却不能影响季节对身体带来的感受。厚重的衣服开始包裹起人们的身体，季节特有的寒风在街区之间的缝隙中穿行时也不断刺激着为数不多的裸露的肌肤。色彩因为寒冷的季节的到来似乎开始变得更加单调，就连闪耀着彩色光线的广告招牌都不再夺目。只是喧嚣声没有减少太多，当走在中心的街道上，四处传来的声音依然混杂到一起，之后一起被神经所辨识。

美代子也生于这样的喧闹的都市之中，将十七年间的生命全部寄宿在这里。

从中央街口眺望，街景依旧。人流和车流不会停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逐渐消化掉，之后继续前进。每个人都怀抱着不同的世界，却汇聚在一起，最终在时代的车轮载着他们一起前进的同时，却也带领了新的时空的产生。如今已经是进入新的千年之前的最后一个月，然而这个孤独的行星不会因为设定的历法就改变运转的轨迹，虽然将要来临的新的一年似乎充满了纪念意义，对于多数人来说似乎也只是一个精神上划清界限的信号而已。就算新年的钟声响起，天空中绽放出礼花的鲜艳色彩，吹过城市的季风依然和昨日相同，日升月落也只有复杂的计算才能得知的细微变化。过去发生的一切都被抛在身后，无论是音乐会也好，人工岛也好，大地震也好或是跨海大桥也好。当双足体会到高底靴子的温暖，双手感受到冬季特有的寒意，双眼能看到属于自己的白色吐息之时，时间也逐渐流走，留下只能面对现有的一切的人们。

按照常理来说，像是美代子这样的女生，正是处在对历法和天象着迷的年纪。或许是因为青春年少时特有的对未知的向往，抑或只是为了平定自己起伏不定而又难以控制的情绪。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为何，在玻璃制的水晶球里和再生纸的纸牌上印刻出的未来景象，总是会引起她们感官上的刺激和思想上的波动。在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看不到原本的天光，地上的人间世界也早就没有了战车和女皇。所以在美代子看起来，那些事情就显得太过缥缈虚幻，而让人不想去触及了。

美代子是很特别的，这不仅仅是她自己这样认为。

从漫画店走出的时候，冬日特有的温度就瞬间侵袭而来。美代子没有佩戴围巾或者帽子的习惯，此刻风正迎面吹来，她不得不低下头来稍稍缓解前进时的寒意。这个时间还行走在街上的人已经很少，这条街道上只有几家不大的小吃店的招牌依然散发着朦胧的光。美代子的前方有两个身着西服手提公文包的男人，正在她一定会去的便利店的门前喝着啤酒。美代子的步伐没有停下来，渐渐接近着的同时交谈的声音也逐渐能够听清。

「真是没办法啊，有时间好好坐下喝些更好的东西比这个要好多了啊」背对着美代子的男性用着略是无奈略是不满的语气，在喝下一口啤酒之后这样说着。

和他对面的另一个事务员耸了耸肩，将手中的啤酒稍微举起了一点。

「没什么办法吧。大家现在都没有什么钱，经济实在是没什么好转的迹象啊。」

「哎……」

美代子没有看着他们，距离近到能够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和咽下啤酒的声音时，她转过身，走进光线稍微明亮一些的便利店。店员的脸上有些憔悴，但依然带着营业性的微笑，说着「欢迎」。温度忽然又回到令人舒适的温暖，让她反而有些不能适应。

美代子并没有回应店员投过来的礼节性的问候，径直地走向摆着面包的货架。她很熟悉奶油夹心面包摆放着的位置，几乎是没有经过考虑就已经伸出了手。

拿着面包走到收银机旁边的时候，美代子才第一次将目光集中在店员的身上。虽然自己是这家店的常客，但是短短的两个月这里的店员已经换过太多次，根本没有能够留下记忆的面孔。这一次是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女性，面容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美代子不太想和她对视，便试着看向旁边放着杂志和漫画的货架。

「需要袋子吗？」店员的声音从左耳中进入，带着稍许沙哑的呲呲声。

「不用了，谢谢。」美代子回过头，依然没有直视店员。

「一共是130元。」

美代子将准备好的两个百元硬币放进收银盒里，又将视线移向店外，两个饮酒的上班族依然没有离开，似乎还在抱怨不景气的现实。

他们不觉得冷吗？她的心里首先闯入的是这样的疑问。

接下找回的零钱和面包之后，美代子草草地将它们都直接塞到书包里。走出店门的时候，更靠近店门的上班族似乎将余光投向了她，两人的视线在一刹那间交汇。也许是看到美代子的表情，上班族很快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移回到和同伴的交谈上去。

「现在的女高中生都挺漂亮啊，我上学那会儿可没这样的。」在拐过街角之前，美代子听见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她叹了一口气，瞬间视线中便被一股白色占据。

主街道上相比白天已经安静了很多，各式各样的灯光依然闪耀着，却没有一盏灯是为了指引而存在。明明单独的每一个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色彩，然而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聚集在一起的光亮对着冷清的街道，看起来有些滑稽。

风变成了从右侧吹来，美代子感到右耳边的头发被吹起，快要降至冰点的温度正在撕裂那里的皮肤。她试着用右手去阻挡这种感觉，却发现只是让风所攻击的地方转移了而已。

就在美代子考虑如何该应对的时候，书包里又传来手机的信息铃音。也许是被上面盖着的面包和其他东西挡住了，声音显得异常沉闷。于是她放弃了和北风争斗，将身体稍微倾斜，再一次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其实自己并不常用的白色手机。在将翻盖打开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有了预感，而瞬间之后屏幕上显示的字只是验证了这个感觉而已。

「明天也回不了家，钱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美代子只看到前两句就合上了手机，后面的内容就算再长对于她来说也毫无意义。她将手机丢回到书包里，手机砸在装着面包的塑料袋子上，发出一声独特的声响。

再次迈开步子，从右侧吹来的寒风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美代子不得不将被吹散的头发重新用手理到前面，期待着能稍稍阻挡来自风的侵袭。然而很快她就想起这里已经离车站不远，比起在这里行走，车站内总是更好的避风之处的。她便小跑起来，一只手同时去抓住快要从肩上滑落的书包带。她能听到手机在书包里面跳跃着，不断地撞击着10元硬币和面包袋。经过一个小路口时，想要转到大街上的一位中年妇女被跑动的美代子所惊吓，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到达车站的时候，美代子的心跳才刚刚开始加速。在胸口靠左的那一部分，重要的地方将热量通过血液渐渐转移到全身各处。刚刚肆虐的寒风也被混泥土，玻璃和钢铁的墙壁所阻挡，温度又重新能让美代子抬起头来，理好变得凌乱的头发，看着熟悉的电车车站。

车站附近已经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各自走着不同的方向。美代子深呼吸了一次，无言地走下阶梯。走到最下端的时候，视野也开阔起来。只是车站内比地上还要安静，白色的灯光照耀着，不时中间也夹杂着泛出紧急灯的绿色光芒。墙上的大广告依然是某个前沿的电子设备，某个著名的生发剂和一部关于外星战争的电影。然而途径的人们都只是迈着急匆匆的步伐，画面上的笑容对着的，只有反射着灯光的白色砖墙而已。

美代子继续无言地行进着，一边从书包中取出乘车卡。卡面本来印着某个棒球队的队旗，还附上了著名球员的签名。美代子在很早之前就用一张只画着黑色的羽翼的图片将原本的图案覆盖掉了。原因并不是觉得拿着印有棒球的卡不像是女生的风格，也不是因为有更喜欢的图案，她只是不想看到这张卡片原本的样子，怕一些冰冷的记忆会再次复苏。

「美代喜欢运动不是吗，那就给她办一张棒球的吧。」

声音似乎被刻在了乘车卡中，一旦触摸到这个声音就会在脑内重现。

美代子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穿过闸机，走廊前方的阶梯继续向下，通向电车行进的站台。站内的广播忽然响起，显得有些空灵的播报声在车站里产生了回音，一个个单字重复地敲击着她的耳膜，让人的不快指数似乎加深了一些。

等待乘车的人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站台上，凝视着轨道的美代子，大脑之中忽然浮现出没有边际的想法。

为什么每一年都会有人想要跳进这个充满铁臭味的深沟呢。

如果把生命终结在这里的话，真的称得上解脱吗。

美代子的头渐渐垂下去，眼中已经不再是铁轨，而是脚边警示性的黄线。她并不是想要去做愚蠢的事情，世界还没有坏到需要去寻求无谓的终结。只不过在迷茫和寂寞的时候，在诸多选项之中，恶魔总会将最坏的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已。

电车驶来的声音从远方而来，多普勒效应正在起效，这声音打断了美代子一切的思考，转而专注于即将停站的列车。

车门打开，美代子第一时间就走进了车厢。里面只有一两个看起来微醉的上班族，一个听着音乐带着毛绒帽的年轻男生和一个浑身穿着都是黑色的中年女性。美代子找了离车门最近的座位，直到坐下都尽量不弄出什么声响，车厢里也依然弥漫着静默的气氛。十数秒之后电车的摇晃便再次将世界充满，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美代子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应该是哪里。

在对面的座位上方有着电车的线路图，但是这并不重要。对于生长在这个城市直到现在的美代子来说，这趟电车能够到达哪里她是很清楚的。只是忽然她发现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可以”回去“的地方，在沿途的哪一站下车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在她的世界当中，刚才的那封短信，和宣布她无家可归，意义上基本是等同的。

她的视线在线路图上不断游移，寻找着一个可以停靠的地点。列车继续摇晃着，将她逐渐带往城市的另一边。

就在下一站下车吧。美代子有些放弃了，她闭上眼睛，试着不去想有关自己的事情。然而心情并不能变得很轻松，和最近的天气几乎是同样，看不到好转的迹象。

电车内的播报再次响起，美代子从座位上起身，重新挎好书包。在门边站着的年轻男生已经先她一步出了门，留下一股并不能让她感到愉快的香水味道。她站在站台上，看着平常不太会停留的车站。电车已经在她身后驶走，在她向着地上走去时，整个车站只剩下了属于她的脚步声。

外面依然很冷，不如说随着时间继续向着午夜推移，气温应该已经达到冰点，美代子不得不用呼气来温暖开始变得冰冷的双手。等到找到能够坐下的避风的地点的时候，时间又不经意间流逝了很多。

美代子打开书包，夹心面包已经被压出了几个可见的奇怪形状。打开包装的时候还有熟悉的香味，然而吃到嘴中却还是冷涩的口感。她习惯吃的很快，而且没有人注视的时候可以不顾女性应该有的矜持。很快她的手中就只剩下印着商品信息的塑料包装纸。她查看了一下钱包，发现里面的数额还充裕的很。然而她知道，就算里面的数额再多也不够。

有些事情，并不是只是拥有这些东西，就等同于有的。

这个道理也许美代子只是朦胧得了解，然而她知道有些人肯定不了解。

她摇了摇头，夜已经快要深到开始变得危险的程度了，她必须找个能够度过夜晚的地方。这里还是商业区，找个附近的酒店之类应该不难。

只是比起黑暗和寒冷，她很怕早晚有一天负面的情感会先它们一步将自己吞没。

她离开刚刚坐着的地方，向着灯光依然明亮的街区迈出脚步。就在十几步之后，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那个，抱歉，这是你的手机吗？」

美代子转过身，在昏黄色的照明之下，有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白色手机随着手臂的挥动摇晃着，那个人的动作很有些可笑。

「也许是吧。」她完全转过方向，感到自己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那一天是十二月的第十九天，距离新年仅仅不到两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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