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2002年10月14日

推开带着有些褪色的蓝色金属门，秋日早晨的太阳就忽然闯入了视野。一瞬间从昏暗的室内感受到这样的光线，美代子下意识抬起左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哟，时间刚刚好。」随着光与热一同开始刺激她的感官，在被手掌遮住而看不见的地方也同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是哲人，他已经站在小公寓二楼的白色栏杆旁，手持相机浮在半空之中。

视界渐渐恢复至应有的模样，身穿灰色外套的身影离美代子只有不足一个身位的距离。哲人一向起的很早，在美代子还没有恢复正常意识之前他就会离开房间。

「嗯……早……」美代子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她知道那是因为昨夜的梦让她无法得到整夜的安眠。

「今天要去吗？」哲人没有回头看她，举起相机用着很轻松的音调问着。

美代子知道他是指学校的事情，今天是周一，理论上还有大学的课程等着她。对于和她年龄相当的人来说，无论是否依然还在象牙塔中，生活都应该步入固定的节奏了。只不过美代子明白自己有些特殊，而这份特殊既来自于周围的世界，也源自自己的心灵。她曾经努力想让自己变得能被接受，也曾经一味地想要逃避所有目光。而现在美代子只觉得，也许追求那些理解根本都不重要，只要能够感受到如同现在这样的阳光就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有课，但是并不想去。」她已经走到了栏杆旁，哲人左手边。

「那就别去了吧。」哲人因为日光而显得有些颜色变深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但却依然没有放下相机。

「……我以为你还会劝我去的，」美代子无疑因为惊讶而顿了一秒，「就和以前一样。」

一辆电车从两人的视野之中经过，车轮轧过铁轨后发出独特的刺耳声响，吞没了美代子后半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前额有一撮头发被风带起的时候，哲人放下手中的黑色机器。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他直接转过身，背靠着栏杆，「让你去违背意愿去融入那样的环境，还不如留在你觉得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之类的。」哲人扭过头看着渐渐远去的电车尾，自言自语一般地补充了几个字。

哲人住着的小公寓离铁路线很近，通勤电车每隔几分钟就会将声音传到二楼的小房间附近。一开始的时候美代子还因为这种特殊的噪音而不能入眠，但不知不觉之间她开始习惯于车轮滚过铁轨缝隙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也就是在再一次听着这种声波遵循着多普勒效应渐行渐远的时候，美代子会意识到确实无论是自己还是哲人都已经和刚刚相识的时候不一样了。

她将上半身探出栏杆之外，试着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没有睡好吗？」哲人很快就感觉到了身边美代子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于是将视线和声音一起移向了她。

美代子将头稍稍抬起，闭上眼让日光穿透眼睑进入感官的世界，之后从喉咙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嗯”以示回应。

「果然还是习惯不了吗…」哲人呼出一口气。诚然相对于那些仅供一夜使用的单人床的触感，哲人房间的地板根本谈不上舒适。不过美代子睡得不好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不，只是做了几个梦而已。」美代子睁开眼，回想起那些已经开始淡化的梦境碎片，「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掉进了一个熔炉里之类的。」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就会似乎再次产生当时的感觉。那是昨晚唯一一个她能够记清全程的梦，就像是确实会发生一样有着令人惊异的真实感。虽然她明白也许只是因为过厚的床被产生的不舒适感导致了那些影像出现，但不知为何现在的自己会对那种感受感到一点点恐惧。明明几年之前，自己可能还会想着是否这样子完全从世界上消失也不错，可如今死亡和伤痛之类的词汇却渐渐开始让她感到害怕。

究其原因，美代子自己也很清楚。她只是开始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孤僻，只是不知不觉间开始不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心底。

「去下面走走吧，说不定稍微活动一下会舒服一点。」哲人忽然将身体推离栏杆，做着提议。

「嗯，也好。」美代子再次深吸气，她感到胸口的搏动逐渐变得平稳起来。

「那我去拿一下包。」哲人说着一步跳到房门口，一瞬间就打开门钻了进去，只留下缓缓自动关上的门和依然留在原地的美代子。

她将胸中的气体全部吐出，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忽然一切都开始放松。真是奇妙呢，美代子看着眼中的景色想着。从有了自我意识以来第一次，心中开始产生了“自己正好好地活着”的实感。无论是还在试着慢慢接受的这种感觉，还是给予了她这样的感受的世界，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好了，你不用带什么吗？」哲人用肩膀撞开门走了出来，美代子不由得稍稍偏过头去看着他。

「随便走走的话就……」美代子的话只说了一半，视线越过自己的右肩，她看到哲人急急忙忙打开了相机。

「保持现在这样子。」哲人将镜头对准了美代子。话音落下数秒之后，美代子就听到了快门闪动时特有的声音。

「突然干什么啊，而且刚才那个位置是逆光吧……」美代子看到哲人似乎满意地站起身，不由得发问。

「有的时候是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的。」哲人带着微笑站到美代子的身边，将相机留下的一瞬间展示了出来。

她的影子被定格在四散的夺目光芒之中，稍稍侧倾的身体恰好遮住了光源最耀眼的部分。整个画面中没有了别的色彩，只剩下唯一一个剪影。

「我啊，就算世界上有无穷无尽的其他景色，」哲人忽然举起右手，指着两人一起看着的图像，「还是更喜欢这个瞬间，站在逆光里的你。」

也许就是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美代子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曾经冰冷的心中涌出。她意识到了，那正是她曾以为自己不会触及到的温暖。终于还是有一个存在向她伸出手，告诉她不必永远被锁在那道深渊之中。她曾经祈求了那么多次想要获得的事物，似乎远比想象来的要简单。

「太傻了……」于是她低下头，轻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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