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黑
1995年9月14日 日本 · 千叶
行李转盘在眼前不断地转动,站在身边的人愈来愈多,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确回到了这个无论何时都繁忙而喧嚣的地方。耳边不断回响着一刻都不曾停歇的广播声,人影不间断地从两旁掠过。重新体会到本国的感觉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如今的她开始理解了这一点。虽然距离真正的家还有很远,但她觉得把现在的这种感觉称作是归来也并不为过。
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从面前依次经过,她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其他的行李之上。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旅行箱显得很特别,所以她明白没有必要为了担心漏掉或者错拿行李而一个个地进行确认。而当灰色的旅行箱从转盘的另一侧滑动而来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将视线定格在那个熟悉的方块之上。在箱子快要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她花了几秒钟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在罗马数字3和4的中央。
现在算不算是把那时候丢掉的一天补回来了呢,她忽然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
从行李转盘上拿下自己的箱子,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出口就在不远的地方。从转盘附近离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很轻松。
出口附近依然聚集着很多接机者,各式各样的标志在空中起伏着,等待着某个他人的认知能够接受它传递的信息。她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写出的标识上,因为某种隐形的联系已经让她感觉到了她要找的人在哪里。在出口的左侧一点的位置,有一个看起来温厚而又坚实的身影朝她挥动着手臂,和那双深褐色的双眼对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有些恍惚。
「小夏!欢迎回来!」几秒之后她已经走到了出口边,和那个身影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下一点点。之后她听到了熟悉的称呼,和迎接的话语。
「嗯,我回来了,阿敦。」她意识到自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一边回应着,一边将手里的箱子交到对方的手上。
敦彦和离开的时候相比又健壮了一些,站在他身边只会显得她的身形更加的瘦弱。虽然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了,但不知道为何这一次她觉得有些令人感叹。
「你看起来挺精神的,是不是还胖了一些?」在无意识地跟随的时候,敦彦忽然半是关切半是开玩笑一般地问了一句。
「诶?没有吧?」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应着。
「比以前走的时候要看起来好多了,看起来在那边过的挺不错?」敦彦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她,像是在自己想象。
「也没什么,很普通而已。」她看着自己的右手,笑了一下,「你是开车过来的吗?」
「嗯,听叔叔说你要回来,昨天就从家里出发了。」敦彦看着她,脸上露出特有的只有很开心的时候才会发出的表情。
「幸子呢?没有一起过来吗?」两个人已经走到露天的地方,她一边朝周围看着一边问着。
「让她过来果然还是太不现实了,孩子才刚学会走路,让她过来放心不下。」敦彦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左手挠着后脑勺,轻声地说着,「这边,小夏。」看到她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敦彦赶忙补了一句。
「是吗,海人都已经学会走路了啊,时间也过的真够快的。」她叹了一口气,重新跟上敦彦的脚步。
「现在我们这些人还没成家的就只剩你了,小夏。」敦彦拍了拍她的肩膀,用着明显是在开玩笑的语气。
「我也没什么办法不是。」她苦笑着,心里想着也许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敦彦似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稍微有些生硬地笑了一下,也没有继续接下去。
两个人很快就走到敦彦的那辆银色轿车旁边,她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敦彦将自己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之中。
「赶紧坐呀!」敦彦一边调整着行李箱的位置,一边示意她坐进车里。
「哦。」她简短地回应了一句,打开了被清洗的很干净的车门。车内有一股很怡人的清香,让她想起敦彦很爱车这个事实。
随着一声后备仓被关紧的声音,敦彦从车后小跑而来,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员的位置。
「那,回来果然还是要工作了吧?」敦彦系安全带的时候,顺口问着她。
「嗯,休息两天就要去就职。」她回答着,目光定格在正前方。
「真好啊,毕竟是我们三个人里最聪明的,能做到这里的也只有你了。」敦彦插上车钥匙,他的话是由衷的。
「要是早些就好了……」她有些无意识地感叹着。
车已经发动了,然而听到这句话的敦彦并没有开车,只是扶着方向盘看着她。
「你还是一点都放不下啊……」敦彦做了个放松的姿势,但是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有用。
「那也是当然的,就算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扭过头,注视着敦彦的面容,「我不会忘记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的。」
「咲子如果知道这些,她肯定会感动地哭出来的。」敦彦把双手紧握了一下,「小夏你的努力真的已经足够了。」
「若是真的能够把她的生命延续下去就好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过科学还远远达不到那个程度呢。」
「好啦好啦,别开始说专业的东西,我不太喜欢接不上话的。」敦彦打断了她,脸上重新浮现出微笑,「比起那些事情,现在你回来了才是最重要的。」
「也是。」她往座位后又靠了一点,像是有些自嘲一般也笑了一下。
她明白敦彦并不是不想听那些艰涩难懂的医学理论,只是敦彦也不想让自己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她再一次感到有些自责,不该无意之间就把互相之间都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提起。不过只能庆幸的是,敦彦就算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大人,和自己相通的那一部分还是没有改变的。
只不过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回想起五年前在监护室里守候着的每一个日夜,还是会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后悔和空虚。就算敦彦在沉默的时候也能替她分担一些这种消极的情绪,然而终究她还是只能做她自己。敦彦已经成家了,时间自然会冲淡他记忆中那些过去的事情。但对于已经准备将一生都投入进来的她来说,有些体会就算是敦彦可能也无法感受。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车已经开始在道路上逐渐加速。敦彦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稍微放慢了一些。
「有些累了吧?」敦彦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遥远。
「……嗯。」她闭上眼,试着放松自己的双腿。长途飞行之后,下半身的感觉相当的不现实。
「很快就回去啦,这两天好好休息吧。」敦彦细碎地说着。
「……嗯,谢谢。」她喃喃道,试着让自己的大脑变成一片空白。
引擎的声音回荡着,不时传来两侧的车辆经过的声音。让她回忆起那一次也是坐在敦彦的车上,那时候还没成年的敦彦还是偷偷开着车,后座上还坐着身形消瘦的咲子。胆小的自己一直都很佩服敦彦的勇气,在邻市的海滨放下那一团小小的焰火的时候,她只是捂住耳朵看着光亮在黑夜中绽放。当时咲子笑的很开心,仿佛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刚认识的孩童时代。或许那就是在咲子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和敦彦能做到的最大的救赎。
故事的结局早已经落定,对于大部分现在依然生活着的人来说只不过是尘封的记忆。也许到最后还在做着不必要的后悔与自责的只剩下了自己,那也是因为就算到了今日心底那份脆弱还是没有改变。若不是周围的人给予了自己一直坚持下去的勇气,她并不清楚在面对每一个未知的明天的时候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身边的敦彦在轻声哼着歌,她听不出曲调,只是感觉像是很久之前听过的某一首歌的旋律,但却完全记不清内容。他哼唱的声音似乎比刚才还要远一些,她明白困倦正在占领她的意识,而自己也没有一点抗拒的意图。
可能一切都比自己心中要好多了,只有在不去思考的时候,她会感到一点点释怀。抛开思想中的一切,只剩下闭上眼睑之后进入睡眠之前的淡淡的赤黑色,那个时候自己才会有一点点安心的感觉。
还真是一点都没成长呢。
在彻底陷入睡眠之前,内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From 1970
16.3.23 by Remon
突然发现大脑里的回路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