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 03
晚上十点,我登上新家的楼梯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凉风吹过安静的走道,虽然夜色已深,这温度还是让我能够远离梦境。
我和她从后街的咖啡店出发,朝着T市中心的方向,默默地走了很久。我们一人打着一把伞,沿着黄色电车的铁路线,一直走到了跨越地下铁的线路桥附近。那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我已经快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就在那里停了下来,望着铁路桥上呼啸而过的光线,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于是这一次,让我们踏上返程的那句话,是由我说出口的。
归途上,浓浓的夜幕和城市之光成为了我们的同行者。发现雨滴也不再飘落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收起了伞。她一直走在离炫目的光线更远的一侧,时而在光线中能看到她平静的侧颜,下一瞬间夜色又将她掩去而不见。
直到快要走回到后街的时候,她才忽然停下了脚步。咖啡店已经关上了门,榉树的影子映在被浸湿的沥青路上。另一个街区外的城市喧嚣听起来格外遥远,她就停在那影子和光交汇的地方。
我站在那安静小巷的唯一一盏路灯下,看着风吹动她格子裙的裙摆。
“你说,要是人能变得透明的话会怎么样?“她忽然问我。
她的面容完全留在影子里,只有风带起的发梢在稍有些泛黄的灯光之下。
“透明……你意思是看不到?”我反问,和她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步。
她听了,在影子里歪了歪头。
“嗯……可以那么说,不过也不太对。”
主街道上传来夜间骑手疾驰而过的声音,遮住了她话语的尾音。一时间我没有思考,而是等着她重新开口。
然而她却像是突然放弃了,视线里她轻轻地摇头。
“嗯,算了。”她说,“今天就这样吧。”
每次我和她分别的时候,她的语气总是很轻快,这一次也不例外。当她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时,过了很久我仿佛还是能听到她离去时的脚步声。
回到昨晚才刚刚重新组装好的桌子前,我先接了一杯水,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房间里还有很多箱子没有打开,里面都是些日常的杂物。里面有很多东西,如果不是搬家,我都会忘记它们还存在过。比如我记得很清楚,在最角落的那个箱子里,装着一本怪谈小说。那本小说之前被我小心地藏在衣柜的最深处,当我离开那个十八平米的房间,挪走所有的衣物,才想起以前有怎么也找不到这本书的时候。那本书几乎还是全新的,记忆中我只读过它一次。翻开它的书页,在书的第50和51页,夹着一张褪色了的票根。那是我刚到T市不久之后,她带我去了一场幽默喜剧的演出。场内的灯光暗下去之后,我就除了舞台什么都看不清。那场喜剧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演出,也是唯一一次我去需要门票才能入场的演出。
那时候她就坐在我左手边,在光线明亮舞台上,两个演员做出幽默的演出的时候,我能听到她开怀的笑声。
至于为什么要把票根小心地存起来,我自身也不清楚个中缘由。怪谈小说是母亲买给我的,在离开小镇之前,我只是把它放在书架上,一次都没有读过。
我喝了一口水,嘴里传来一种淡淡的苦涩味道。
*
世田谷Midnight 晚安Good Night
就算沙啦啦啦地唱起歌
总有一天 和她度过的日子
也终将一去不复还
父亲从我小时候起就很少在家,担当公司外接业务的他时常要在各个城市间辗转。他的疲惫,他的衰老,他一声不响地离开饭桌时的背影。还有他答应来运动会为我加油,当天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他。记忆虽然总有不完整的片段,不过不知为何他给我留下的都是这样的剪影。
我知道他为人诚实,任劳任怨,几乎从不把自己的黑暗面发泄在我和母亲身上。不过相对于此,我与他就永远像是隔了一面玻璃墙。我们互相看着彼此,我逐渐长大,他渐渐衰老。可他从来都走不到这一侧来,我不知道他的梦想,他的希望,他的哀愁甚至是忧伤。他从来不告诉我他会去哪里,也似乎不在乎我会去向何方。
和我一起站在玻璃墙一边的人,她离开的比我想象的早很多。
消失的一开始是温度,接着是味道,然后是面容,之后是声音,最后是名字。曾经的家在一个小山丘的上面,走下那段长长的石台阶的时候我似乎曾和她擦身而过,她再也没有回来,一刻也没有。
我梦见过一株长长的藤,它从我屋子的一角,窗帘收起的地方生了出来。藤蔓一直冲破屋顶,直直向着天空而去。我慌忙抓住它不断延伸的主干,它带着我离开地面,走进了漂浮的云层之中。藤蔓在那里开出了白色的花朵,分出的藤越来越多,直到编织成一面能容下我身躯的网。
她的声音就在那绿色的网和白色的花更上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云层以外的某个地方。
“你长大了,现在真的是个男孩子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床单上的温度依然很暖,走廊里的日光灯从窗帘的缝隙中投进一点点光芒。我翻了个身,那一晚夜之女神迟迟无法带我回到梦乡。
*
那个月的月底,友希又给我打了电话。
她的房间和上次比起来已经变了很多,本来为两个人所安排的空间现在显得有些过于空旷。一直摆在客室中间的长沙发,还有上面巨大的黄色靠垫都消失了。坐在浅米色的木椅子上,我看着她在厨房水槽边的背影。
“你喝茶吗?”她转过头来问我。
我做出肯定的答复之后,就听到她用水壶接水的声音。等待水烧开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橱柜的灯光下面,只有水慢慢沸腾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之中。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沉默很舒服,就连她身上的漫反射,看起来也格外的漂亮。
“点了绿茶的顾客,让您久等了~”她将杯子放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从我的背后走过之后,坐在了我的右手边。眼角的余光里,我能看到她棕色的毛绒披肩。还有小指稍稍蜷曲着,修长而又白皙的左手。
她是个左利手,手写的字体很好看,我不由得想起她给我写的便条。
“怎么不喝?”她的杯子再次和桌子发出撞击声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哦,没什么,在看茶叶沉下去的样子。”我端起杯子,杯柄已经很热。
带着些清香的液体流过喉咙的时候,我能感到她的视线。在我饮下的那一瞬间,她忽然笑出声。
“为什么你一直这么纤细敏感呢?”她笑着说。
我转头看着她,她琥珀色的眼瞳里像是有一道微弱而确实存在着的光。
“不是很清楚。”我向着光摇了摇头。
“咖啡也是一点都不喝,”她吸了一口气,“成人式那天碰了一点酒就醉到什么都记不清。”
“我是不是太小孩子了?”我试着回想起,二十岁的第一个夜晚是怎么回到公寓的。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的左手已经轻轻伸了过来。那份重量悄然重叠在我的右手背上时,她宁静的温度也随之而至。每一次和她的这份温度相交的时候,我心中一直飘落的那场大雪,就会一点点融化。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开口问她。
“下周四,深夜航班。”
“那我没法去送你了。”
“没事,一个人也能行的。”
她收回了左手,捧起了自己的茶杯。
“重要的是,”她也盯着自己杯中升腾而出的蒸汽,“今年就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没事,一个人也能行的。“我把她的话语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
“看起来是彼此彼此呢。”她露出一个微笑,我也以一个微笑回应。
注意到左肩上的披肩快要滑落了,她重新将它拉到双肩的上方。我又喝了一口绿茶,茶叶的回味在我口中久久不散。
“今年是第九年吧?”她在右边轻轻地问。
“嗯。”我点头,让宁静再次充满了空间。
她的公寓在一个离车站步行要二十多分钟的地方,无论来去都要穿过一片迷宫一样的小巷。迷宫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公园,里面只有一台小小的滑梯和一架秋千。即便如此,一到夏天的时候,滑梯上就会有几个附近的孩子。偶尔会有其中某个孩子的母亲,推着自行车经过那里。当笑声弹跳在绿色的灌木丛上方时,走在一旁的我都会加快脚步。
我回家的时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气很冷。经过公园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小小的公园已经空无一人。
2019.10.24 by Re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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